玉娥的老公强子死得早。

那年，玉娥不过二十八岁上下，强子刚满三十。春天，门前的老槐树上开满了一簇簇槐花。玉娥馋了说想吃槐花。强子二话不说就猴子似的爬上了树。

站在颤悠悠的树梢上，强子跟树下的玉娥有说有笑。还跟过路的街坊挥着手远远地打了声招呼。玉娥这边正准备进厨房找出蒜臼子洗干净以备捣蒜用，半空传来一声“哎呦”，接着便是树股子“咔嚓”断裂的清脆声响，随即“咚”的一声，震得玉娥眼珠子乱颤。她的心提溜了起来，将头缓缓地拧过身去，强子已伏在地上，身子一抽一抽的，像只放血的鸡。

强子死了。两岁的儿子虎子还不懂事，不知道哭。玉娥的公公阴着脸呵斥虎子，让他哭。虎子还以为爷爷是在扮鬼脸逗他乐。他很配合地露出两排碎玉般的小牙咯咯发笑。后来还是玉娥在虎子肉乎乎的屁股上暗暗掐了一把，嘹亮的哭声才从粉红的喉管里淌出来。

强子走了之后，公公主动搬离了玉娥家的院子。又回到了他之前住的那三间砖土混合的老屋子。对于他的这一举动，村里没有任何人表示惊讶，反而纷纷点头赞同。儿子不在了，公公和儿媳同院而住，难免会有闲话。他这么做，明智，敞亮，不给任何人说一句闲话的机会。

可公公怎么都不会想到，自从他搬离强子家之后，关于玉娥的闲话就没有停止过。

玉娥成了寡妇之后，一人带着虎子生活。当年麦季，她就作了难。当时不兴收割机，家里五六亩地的麦子，她一个弱女子，仅凭一把破镰，如何拿得翻？

手足无措之际，村里的闲汉二麻秆大摇大摆地进了她的家门。二麻秆曾花钱买过一个四川老婆，后来老婆跑了，他就又成了光棍一条。这人做梦都想搂着女人睡觉。他来帮忙，心里打着什么算盘，玉娥自然是知道的。

白天二麻秆在地里挥汗如雨地干活，晚上玉娥在家里好酒好菜招待。但那几天玉娥就是不留二麻秆过夜，哪怕二麻秆佯装喝醉，她也要将他搀回家去。路上碰到熟人，总要高声说上一句：“二哥这下可帮了俺家大忙了！”

直到地里的麦子颗粒归仓，又将玉米种了下去，玉娥才留二麻秆在她家住了一夜。听前后邻居说，那晚简直听了一夜猫叫。第二天天明，人们在街上看到二麻秆，双腿好像不当家，走路飘飘忽忽。人们心照不宣，从此看玉娥的眼神就有些异样了。

之后，只要地里该收庄稼或是该种庄稼了，二麻秆就成了玉娥家的座上宾。对此，二麻秆乐此不疲。有次还跟人开玩笑说：这地里的庄稼一年只有两茬，要是一年有他个八九茬就得（好）了！人们打趣他：你小子是想月月做新郎啊！二麻秆听了呲着大牙傻乐。

地里头没有农活可忙的日子，玉娥对二麻秆的态度就有点儿冷淡了。二麻秆也算识趣，农闲时从不去玉娥家晃悠。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。

但玉娥跟村里另一个男人的交往却从来没有农忙农闲之分。二麻秆眼热，心里不服，可人家财大气粗，跺一跺脚半个庄子都晃。他不服也不行。

这人名唤曹金牙。因满嘴镶满了金光灿灿的假牙而得名。听人说，他全部的假牙拔下来，拿到当铺里能换一套宅子。曹金牙早些年混过天津，年过花甲才叶落归根回了老家。强子走了之后，玉娥就拜他做了干佬（干爹）。

曹金牙早年丧妻，老年孤身一人。亲朋好友来做客时，他都是唤玉娥过去做饭招待。有时玉娥也上桌陪着喝几盅。喝醉了，也就住在曹金牙家里了。曹金牙家大屋多，两人是不是住同一间屋，外人无从得知。

那些年，虎子生病的医药费，上学的学费，玉娥都没怎么作难。日子紧了，只要去曹金牙家帮着做几次饭，然后假意醉倒几回，手头也就宽裕了。

虽说二麻秆对曹金牙有些愤愤不平，但曹金牙似乎从不把二麻秆当回事儿。有次二麻秆和曹金牙“狭路相逢”，二麻秆直言讥讽：老牛吃嫩草，牙口还不孬来！

曹金牙嘿嘿一乐，两排金牙闪得二麻秆睁不开眼，正眼看都不看二麻秆，幽幽说道：恐怕你们也成不了，真要成了，你知道应该叫我啥不？

二麻秆没反应过来，瞪大了一双死鱼眼：叫啥？

曹金牙掸掸衣袖，继续乐：她认我做了干佬，你不得跟着叫声爹啊。

二麻秆伸出鸡爪子要挠曹金牙。曹金牙也不怕，哼着戏腔，得意地走了。

二麻秆和曹金牙都和玉娥有染。但二人都不是玉娥入心的人。她的心，跟了下乡收粮食的那个黑瘦汉子。

那汉子是邻镇曹马集人，强子没走那会儿，就常来村里收粮食。当时跟他一起来的，还有他的媳妇。一个个子矮小，面皮蜡黄，但说话极快的女人。夫妻搭档，一个管钱，一个出力。媳妇也顺带监管男人不干出格儿的事。

那天汉子又来村里收粮。玉娥准备卖粮，去喊二麻秆帮着过秤，二麻秆却不在家。没办法，只好跟汉子一起搬运粮食。

闲聊中，汉子知道了玉娥丧夫的事。那天，他瞒着媳妇给玉娥家的粮食每斤往上多抬了两分钱。玉娥感激得热泪盈眶。看汉子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温情。

后来，汉子来我村收粮时，身边就不见媳妇的身影了。有时还留在玉娥家里吃饭。每当这时候，玉娥就打扮得明艳动人，身上擦的香香狗闻了都打喷嚏。女为悦己者容。村人看得出来，玉娥对那汉子动了心。

可汉子毕竟是有妇之夫，不可能休了正妻与玉娥双宿双飞，所以回回来村里都是背着媳妇。来也匆匆去也匆匆。俗语说，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。两人的事情还是败露了。

那天，汉子的货车又来了。玉娥隔墙听见了动静，欢呼雀跃地打开了门。迎面撞见的却是汉子媳妇那张冷若冰霜的脸。不由分说，玉娥的俏脸就挨了一巴掌。两个女人跳舞似的扭打在一起。汉子力大，将两人撕开。之后，汉子再没来过村里。

玉娥的心，空了。

那时虎子已经读初中了。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中，他多少也听闻了一些有关玉娥的闲话。他只当是闲话。因为他没见到过，他不信。直到十三岁那年的暑假。

那天虎子放假，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。到了家门口，见大门从里面反锁着，知道里面有人。正想敲门，从门缝窥见院子里有一男人的身影，心下好奇，便躲在门后看了一会。

不看不知道，一看人傻眼了。那男人不是别人，正是村里的曹金牙。正搂着玉娥的腰，嘟着老嘴往玉娥小嘴上亲。虎子早就听闻母亲跟曹金牙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，这下眼见为实，胸中瞬间炸了。隔着大门对曹金牙破口大骂。

曹金牙吓得躲进里屋。幸好玉娥出面挡住暴跳如雷的虎子，曹金牙才得以脱身。曹金牙走了之后，虎子将矛头对准玉娥。他骂得极其难听。玉娥全程没有说话，捂着脸，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。

整个暑假虎子都没和玉娥说话。他住进了爷爷的老屋里。别人问他：你怎么不回家找你妈。虎子的话锐得像一把尖刀：我没妈。

后来玉娥的精神状态就不怎么好了。她变得喜怒无常，时常对着空院子大吼大叫。二麻秆拉她去医院看，她反手将二麻秆推倒在地：你他N的才有病！

这期间，虎子都表现得像个局外人。看着玉娥神经兮兮地一个人过活，他无动于衷。只要放假回家，就一头扎进爷爷家里。再没踏足自己家半步。

那年寒冬，村里人看见玉娥扛着一把铁锨出门。人们好奇地问：天寒地冻的，你扛把铁锨干嘛去？

玉娥两眼有些直愣，自言自语道：我去刨点鱼吃。

她一个人去了村南的大河。一个人在冰面上凿出缸口那么大的洞。等被人发现时，洞口只留下一把铁锨。

她掉进冰河里走了。她是故意跳进去的，还是不小心滑进去的，这成了一个谜。

她入葬那天，虎子没掉一滴眼泪。人们都说，玉娥这辈子挺可怜的。虎子这孩子，不懂玉娥的身不由已。虎子却说，我啥都懂，俺娘是个傻女人。